◎任世晟
王强模先生走了!
心里生出一丝凉意,不能拂去;裂开一方缝隙,不能填平。校友办主任王刚师兄嘱我写几句话。是想写几句话!
我们到贵州教育学院读书的时候,正处于学校学生爆炸式增长时期,中文系各年级要分白班、夜班,授课老师才能兼顾过来,只有这样轮换上课,教室才能容纳得下。同学们的住宿,也就因陋就简了。几十名青壮年男子被安排在教学楼12楼顶楼之上,一间四面漏风的玻璃房内。深夜,鼾声四起,长腔短调,高唱低吟,此起彼伏,尤为壮观。秋风随即而至,兀立高处的玻璃房,呼啦呼啦,整夜响个不停。寝室内应外和,别有一番折磨……王强模先生安排第一次习作,写写贵州教育学院印象。哪有什么好印象,只有“十二面来风”的独特寝室。先生改正了我习作中错别字,对文章给予了肯定,评了85分。先生集体点评时说,他对作文评分是很严格的,评到90分,在贵州省内媒体就可以发表了。85分离90分不远,我心里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往后的习作,都认真写,盼着改。先生的课,倾心听,生怕掉一句、落一字。
每次拿到先生评改的习作,勾勾画画,满篇红色。先生承担了几个班的写作课教学任务,两三百学生,一次作文评改,就相当于一个大部头长篇小说的阅读量,更不要说还须字斟句酌,细细点拨。费神费力,可想而知。先生点评生动有趣,不乏溢美之词。一学期的习作,我最高只得了86分,一次都没有得到90分。如今思之,没有一丝遗憾。留在心底的,是每次完成习作的快乐体验,是先生方正的面颊,笔挺的身板,浑厚的嗓音。
先生说,评改时遇到好文章,便会心一笑;遇到不如意的习作,便心生不快。先生的夫人是贵阳一中学老师,如果同时在评改学生作文,会相互交流比较。遇到学生优秀文章,就交换评改。先生告诉我们,有些同学的习作水平还没有贵阳的中学生高。我们的习作,有些便是先生的夫人评改的。先生问,不知道你们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怡然之乐,陶陶然,自得之矣!想见先生夫妇二人,同登教坛,共育桃李,举案齐眉,神仙伴侣,令人景仰,心向往之。
印象深刻的是,先生的课,总见陌生身影,多是别校前来蹭课的青年学子。我是生活委员,课前课后,总会关注一下教室的座位是否坐满。学期之初,我班使用教学楼三楼普通教室,后来改到五楼大教室,最后换到了七楼的阶梯教室。在阶梯教室,先生的课上,多次碰到两位熟识的朋友,她俩都在贵州大学成教学院读书,一位后来厦门大学博士毕业,现在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一位回到县城,成了第一高中语文把关老师。
王强模先生是中国写作学会原副会长,贵州写作学会原会长、名誉会长,他的写作理论,是开创性的,自成体系。他主编的《当代写作学》,众多知名高校使用。我专科时候认真听过写作课,授课先生也是省内知名的写作理论家,讲得十分精彩。王强模先生的写作理论,整体把握写作活动全过程,从主体、客体、媒介、方法等方面分而析之,构建了一个全新的完整自洽的理论世界。作为学生,王先生的课让我耳目一新,心有戚戚。遗憾的是,没有在先生的学术之路上往前游弋哪怕半分。就是先生所教知识,如今也只能忆起万一。先生独创的理论,都还给了先生。停笔踟蹰,唏嘘不已,负了师情!
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说一说。先生后来还开过宗教方面的选修课,给我们讲佛教的历史,南北分野,讲顿悟立地成佛,讲慧能和尚“菩提本无树”偈和故事。一次课,他在黑板上写下“大乖佛教”、“小乖佛教”。先生写错字了!我瞪大眼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课堂依旧,安静如常,行云流水,先生略带磁性的嗓音经由扩音器,充盈了宽敞的阶梯教室:“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第二天是周末,另一个班的选修课,先生照常开课,我去重听。周末的课堂,到阶梯教室蹭课的人尤其多,后面不少人三三两两挤坐一起,先生昨日写下的“大乖佛教”、“小乖佛教”赫然在目。课堂依然,同学们仰头看着先生,一股强大的气流在师生间流动,温暖和煦,如沐春风。后来,吴俊先生担任文学院党委书记,要求我回母校同弟弟妹妹们座谈交流。我说起这件事儿。无他,就是向弟弟妹妹们真诚传达我们所遇到的真实的先生和先生们强大的弦歌场域。
在贵州教育学院学习两年,从没同王强模先生一对一单独交流过,学得不牢、思得不深,先生的学问,只望见其样貌,说不上登堂,更别说入室,甚至未窥见其门径。但先生却如此真切而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底,温暖着我。现在,先生走了,裂开的缝隙,生出的凉意,只能希冀从我们的学生身上找到温暖和抚慰。
子夏评价他的先生孔夫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也是说我的强模师罢,远望相貌端庄,学术周密严整,靠近他的时候,温暖宜人,如沐春风!
(任世晟,贵州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