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原拟用“手艺”二字,想好后却颇费踌躇,因恐生误会,容易让人联想到工匠技艺一途;但若用“厨艺”,又觉得过于郑重其事,堂而皇之,缺少了那份家常俚俗味。其实,如母亲那一辈家庭妇女,炒几个小菜,做点坛坛罐罐的素食,也不过如纺纱织布,缝缝补补之类,都无非是持家必备的手工活,说“手艺”并无不可,只是易引歧义。想来想去,还是这“味道”二字合适,既切题,又耐人寻味。
笔者先母遗影
少时家贫,父母无职无业,谋生匪易。贫寒之家,偏就出了个娇贵之身,也不知是基因重组出了什么问题,让我自幼就格外挑食,譬如茄子,安顺人桌上最常见的一道菜,我却天生拒斥,从不挨边;又如俗称柿饼茄的西红柿,同龄的孩子可以拿它当水果吃,我则入口即会恶心呕吐;再如魔芋筋,一般人家也要算道好菜了,我食之却有麻口之感,也许是体质天生近于敏感?犹记知青时代,有次跟几位同学出去串寨子,走到双堡已是午后,大家腹中空虚,就邀约踅进了街上仅有的一家小馆子。那时的乡镇饭店,都是集体的,而且只到区一级驻地,公社一级是不会有的。待进得店门,开票的服务员听说要吃饭,立即道:没菜了,只剩点牛肝。牛肝就牛肝吧。一盘菜炒好上桌,众人动箸开吃,我则一入口即感觉不妙,“哇”的一声,差点没忍住就现场直播了……
似如此的“多愁多病”身,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存活已属不易,居然身心还能保持正常,没受到什么大的摧伤,这自然不能不归功于父母的呵护与照拂,更与母亲那一双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分不开。即如那我畏如天敌的茄子,某年的秋天,母亲忽而一反常态,根本不管我的哀怨与抵触,乘那落脚货的秋茄价格低廉之际,买了一堆回来,说要做顿好吃的茄子让我尝尝。明知这是我避之犹恐不及的“尤物”,母亲此言岂非存心诓哄?又谁知,转眼一两个月后,有天,母亲捧出个沉甸甸的土坛,一层层揭去坛口里封好的笋壳、谷草等,用筷子夹了块黑黢黢的条状物出来,尝了尝,然后笑盈盈地说:你尝尝是什么味道?闻着伸到鼻子底下那股诱人的异香,我犹疑着,忍不住轻咬一口。噫,奇怪!非但没有一丝我所厌恶的那股茄子味,反而透出一股奇异的醇香,嚼之绵软而又化渣,仿佛已彻底变身,化为一种从未尝过的奇珍美味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得最爽口也最喜欢的茄子。后来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在贾府吃茄鲞,说尝不出一丝茄子味,顿生同感,差点要引为同调了。不过,照凤姐的说法,那茄鲞全赖鸡作辅料,从初加工到精加工到上桌,一路以鸡为伴,焉能不变美味?似此等富贵人家的富贵菜,与母亲的贫民化作法,不啻异若霄壤,断无可比性也。
母亲对她这一味魔法般变出的杰作似也十分满意,跟着就用碗盛了,给要好的二三邻居送去。翌年秋天,受到母亲成功的诱惑,院里的几位邻居,也跟着母亲学做。这一次因稍有留意,约知其制作过程之大略(记住,只是大略):先将茄子洗净,再竖着纵横两刀,一剖为四,至茄壳处稍留余地,不使之断开;然后入甑蒸熟,复取出置入簸箕中晾晒;待水分收去,干湿有度,再将茄条撕开,去除壳蒂,放入豆豉、干辣椒面、甜酒、盐等等,拌匀后装入土坛,封好,倒置于盛了水的瓦钵中,谓之曰“扑”,实即进入自然的腌制过程。遗憾的是,这一次,除了母亲做的,其他几家都未成功,大都发霉坏掉了。也许是带累大家,心怀歉疚,此后母亲竟没了兴致,再未一显她这手独门绝技,从此,广陵散绝矣。自后,苟全性命于俗世,几十年间,居然再无机缘重见乃至听闻此菜,每念及此,不免诧然。于是,闲聊中常向人提起,多数皆言“闻之未闻”;惟有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听某人说过,此为湖南人做法。无以求证,只能姑记一笔,留以存照,亦存疑。
豆豉粑 图片来源网络
旧时菜蔬,四季分明,每至冬令,市场上可供菜品有限,故人家多喜备些越冬食物,诸如盐菜、糟辣子、霉豆腐、豆豉、干茄子、干豇豆、干萝卜等等。至若收入低微之家,所谓“敲点吃点”,每天维持两顿正餐已倍感艰难,自鲜有余钱作此储备。然母亲似乎有艺在身,难耐寂寞,只要手头允许,便也会做些干菜,以备不时之需。除盐菜外,她喜做的是白壳辣子(又称阴辣子)和干豇豆。白壳辣子宜用秋后仍然挂青的嫩辣椒,用水汆了,晾干后即转为白色,因以得名。吃时须用水发透,切小了作辅料,如白壳辣子鸡、白壳辣子炒干豇豆等,皆为安顺名菜。也有无须用水发的吃法,即将干透的辣椒一个个囫囵入锅,用油煎至焦黄,撒上点盐作配菜,实在送饭之至。而工艺较复杂的,则是做豆豉。母亲喜做的是所谓碎豆豉。先将黄豆炒熟,再用磨推碎。那时街上有户人家,恰好磨、碓俱全,可有偿借用,亦允称便利。但磨时还有讲究,须将磨心垫高,使两扇磨之间的缝隙高矮合度,磨出的豆瓣方碎而不细,免成齑粉。豆子磨好后,再放到饭甑里蒸透,吸够了水份,倒进盆里,稍凉,即将之弄平整,平面罩上一块洗净的旧布,然后放些稻草或破棉絮之类,将之捂好,此即所谓“捂豆豉”。诸事毕,母亲还会拿个小碗,盛些水,再用火钳夹颗烧得通红的小煤块,伸到碗里,蘸了点水,复将那冒着腾腾热气的煤子,在盆面上绕几圈,边绕边念:“馋嘴饿嘴……”,可惜后面一句记不清了,大概不外驱赶之意罢。直到这个必不可少的仪式做完,才将那盆移至灶旁,等待豆豉发酵。数日后,豆豉出锅,母亲还要对之进行深加工,一般是分作两部分,一菜二吃。一是先取其半,用盐和匀,装入坛中,密封,再倒置于盛有水的钵盂中,亦即前面说的“扑”。经此一“扑”,豆豉可较长期的保持其新鲜度而不致霉烂。二是将剩余部分和些椒盐,再用布包作拳头大小的团块,捏紧、压实,复用豆叶包好,一团团置诸灶边,炕至半干即可食用,称之为“豆豉粑”,此物非碎豆豉不能得。豆豉粑最常见的吃法,是拌烧辣椒,无论青红,首选必是新鲜辣椒。吃时也有讲究,须将之切作指头般厚的片状,再置之火上,略加烧烤,但闻“吱吱”声起,暗黑的豆豉片慢慢变作褐色,并渗出些些油汁。烤毕,再将之瓣成碎块,与烧好的新鲜辣椒(青红不论)拌在一起,再加点木姜花,唉!那股风韵独绝的安顺重口味保叫你永生难忘,其下饭程度,纵是最送饭的霉豆腐拌烧辣椒也难望其项背。至今忆及,牙缝间犹痒痒的渗出口水……不觉间,光阴一恍,不复再睹此物、再尝此味已然四五十年矣……
阴辣子 图片来源网络
母亲的手艺固不止这些。像那个时代所有的家庭妇女一样,打理家务,无一不精,几乎个个堪称“全能选手”,从纺纱织布、浆洗剪裁、针黹女红,到洒扫除庭、烧饭做菜,无一不是她们自幼练就的本领,母亲也无非是她们当中的一员而已。记忆中,母亲的杰作并不只在会做几样拿手的素菜,而是她总会变着法儿,将些普通的菜蔬做得可口下饭。有一次,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辣椒尖——是那种还挂着花或一二个未成熟细辣儿的茎秆嫩尖,稍作揉搓,下到锅里,翻翻炒炒,即得一菜,看似其貌不扬,却令人胃口大开。又一次,是在野外摘的一把何首乌嫩尖,下水汆过一道,复用清水再浸泡有时,然后蘸着霉豆腐拌的辣椒水下饭,生嫩爽口之至。那时有道家常菜——炒细鱼,是用安顺特有的马口鱼炕干后煎制而成。因其细小,长不过寸许,大不及小指,故俗称“细鱼”;稻田里,沟涧河汊间,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数量可观。每至农闲,乡人用竹笼捉了,回家炕干,再携入市场出售,价格自然比一般菜蔬都贵。有天,母亲从外面携回一捧生鲜细鱼,说是对面朝门里的某亲戚刚捞来的,在街口遇到,便抓了几把相送。放到盆里,倒是莹光一片,却不知拿它何用(因其体小,不能生鲜食用)。正狐疑间,只见母亲将之洗净,再用炒菜的铁锅(取其平整,万不可用砂锅)稍稍加热,将那些小鱼们均匀地铺在锅里,平平整整,无一重叠;复将锅置之火上,慢慢加温烘烤,至七八成干,再用菜刀一侧将其铲下,一个个挑去肚里的脏物,装得一碗,用油煎脆,再制作必不可少的调料。调料一般多用新辣椒、西红柿加姜葱蒜之类。安顺俗谚:鸡不姜,鱼不酱,故忌用酱。我因排斥西红柿,母亲不用,而是加了些切碎的盐菜。只这一个小小的改变,口感也随之大变,煎好的细鱼一入其内,那股特有的鱼腥味几乎完全消失不说,其香脆爽口,堪称美味。后来才知道,盐菜炒细鱼,其实是乡间最常见的做法。但随着生态恶化,水体污染,别说田里,就是河里,那成群结队的细鱼早已绝迹,这道最具地方风味的家常小菜从普通人家的餐桌上消失,也有很多年了。而我成年后握有的这个重大保留节目,也鲜有展示机会,以致罕有人知,惜哉!
民国时期在乡场上出售细鱼的乡民。(芮逸夫摄,选自《镜象安顺》。)
多年后自审,才发现,在口味方面,我随母亲多些。父亲早年在外闯荡,做点赶转转场的小生意,食性偏杂,口味粗鄙,所谓“死牛烂马”皆无所顾忌,再难吃的东西都不在话下。反观母亲,却口味精细,平时虽也粗茶淡饭,未见有何忌口,却总喜欢让那些日常的饭菜尽量变得可口些。尤其我工作后,那时父亲已去世,母亲也已年迈,每日居家,做两顿饭菜,老人家口味的讲究此时方显露出来。譬如,她喜欢尝鲜,每有新菜上市,总喜欢买些回来,即使价格高点也无所谓,诸如椿菜、蚕豆、青豆、茭瓜之类,皆好其新鲜。红薯不喜蒸吃,偏喜生吃,但须将之存放一段时间,待其蔫了,滋味方佳,甜味更浓。板栗也一样,放蔫后生吃似格外可口。母亲喜吃花红,尤其著名的羊肝色花红,倘或不期然撞见,都会忍不住买些回家。此物价格偏高,母亲会称个半斤、一斤,用手帕包了,携回家中享用。还有荸荠,也是母亲的钟爱,只要新鲜上市,也会多少买点来尝新。母亲的这些习性,传到我身上,竟有放大之势,那就是过于注重饭菜的口味,再普通的小菜,如果觉得不合口味,便会难以下咽。犹记九十年代中,某次与李晓兄结伴到贵阳购书,时至中午,二人购盒饭充饥,每份三元,同样的饭菜,李兄转眼即扫荡一空,而我仅得其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后来读苏东坡,始知美食杂味,精粗不论者,才是大福之人,走到哪里都不会亏待肚子。倘或我在口味方面也随父亲,岂不是要省去许多的烦恼?又何至于一提出门就怕,竟至连旅游都不情愿?结果,此生注定只能做个安土重迁的留守者,一如诸葛武侯所云:“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一辈子守着家门,还能有什么出息?如此看,岂非母亲误我?然转念思之,似我这等绝无可能走南闯北干大事的“门坎猴”,要不是随了母亲,又何来生活中那点略显精致的享受?此亦或老子“祸兮福之所依”之一解(当然只能是俗解)罢?
椿菜 图片来源网络
记得屯堡妹子任君黎曾在一篇写屯堡食品的文章里说:“大味皆日常,大味出民间。”妙哉!斯言!这句透着睿智与哲思的话,极耐寻味,亦深惬吾心。历来藏龙卧虎的民间社会,不知潜隐着多少不知名的烹饪高手。君不见,今日之旧州古镇,随着旅游业的升温,迭次开张的那些饭馆小店,掌勺的不多是一些家庭主妇吗?而且往往食客盈门,生意红火。能将稀松平常的家常小菜,做成广受欢迎的招牌菜、特色菜,进得厅堂,待得嘉宾,成为飨客的佳肴,引誉一方的地标,此大俗大雅,洵非“大味”而何?
那么,就借用此语来为母亲以及专属于母亲的味道,权作祭奠与追思罢。
2021年4月16日稿毕于绿隐山房